1078年，东坡在徐州，送老朋友郑彦能回大名府，写诗《送郑户曹》（郑彦能曾任大名府户曹参军），我读到其间“河从百步响，山到九里回。山水自相激，夜声转风雷”之句，这儿的“夜声”一词让我久不成寐……
现在的境况是，八成没有万籁俱寂的空间了，不管是置身市区仍是山林。距今30多年前乃是我的少年时代，一来到大一些的城市，成都、重庆等，晚上振奋得难以入眠，细听窗外的动态，车声、喇叭声、击打声、锅炉发动的动静、来历不明的散架声，合作衰退的灯火把夜空漂出水赤色，往往都会视之为富贵的标志。
想起“市声”一词，应该出自北宋诗人苏舜钦与其哥哥苏舜元作《地动联句》：“坐骇市声死，立怖人足踦。”很显然，苏舜钦兄弟阅历了一场稀有的冬天地震，否则就不会说“念此大灾患，必由政瑕疵”，这是指天圣七年（1029年）的京师地震。此处的“市声”，的确是充溢烟火气的人世动静，却被地震生生平息了。
我常常目击火树银花的城市，总会感到有一种巨大的、漫无边际的动静萦萦而起，与夜雾一同在楼群间扩展，出现一种“哈哈哈……”的动静，不像风，也不类似于雨，开窗即来，关窗即无，有点儿近似于一根长久漏气的管子——它具有永动机的原理。
其实人们听到的并非夜声，而是街市或商场的喧闹声，就是俗称的滚滚红尘之音。
钱钟书在《一个成见》里指出：“幽静并非是动静全无。动静全无是死，不是静；所以但丁说，在阴间里，连太阳都是静悄悄的。幽静能够说是听觉方面的通明状况，正如同空明能够说是视觉方面的静穆。幽静能使人听见往常所听不到的声气，使品德家听见了良知的微语，使诗人们听见了暮色移动的潜息或青草萌发的幽响。你愈听得见喧闹，你愈听不清动静。惟其人类如此善闹，所以人类团聚而寂不作声，反欠天然。例如开会前的五分钟静默，又如亲人老友，久别重逢，执手无言。这种幽静像怀着胎，充溢了未宣布的动静的隐动。人籁还有可怕的一点。车马虽喧，跟你在一条水平线上，只在你周围闹。惟有人会对准了你脑筋，在你顶上闹……”（《写在人生边上》，福建人民出书社1983年1版）
北宋诗人、画家文同长时间日子于山野间，写过《林居》《野居》等很多野趣之作。1071年，他知陵州（今四川省眉山市仁寿县）期间，刚好写有《夜声》一诗：
在月夜他听到了龙泉山脉一线的风声、草声、蛩声，甚至枯叶飘动之声。“摵摵”是象声词，描绘叶片簌簌坠落的动静。这些从动静能够联想到的大天然崎岖，直到天亮也是响个不断。这是冬天，万籁彼此感应，生命天道轮回，会聚而成的大天然之声。其实，这才是真实意义上的夜声。仅仅在万籁之外，那个苦吟的诗人，却无法宣布一声叹息去参加天然的鸣唱。
东坡的诗句“天籁远兼流水韵，云璈常听步虚声”，细心分辩，觉得他对庄子哲学，有独特体悟。
什么是天籁？《庄子·齐物论》说：“夫吹万不同，而使其自已也，咸其自取，怒者其谁邪？”风刮雨来，万物之气势是“吹”出来的，“吹”的滋味无量。庄子所以起了一个名词叫作“吹万”。这样看来，天籁既可详细化，但也好像不会过于接近，过于详细地翘起嘴喙，奋力一“吹”。究竟“人籁”可称为丝竹箫笛之声，“地籁”可称为“众窍”之声。动静之所以千差万别，乃是由于各个的天然形状所造成的，可是，操纵它们宣布动静的是谁？
在各式各样的动静会聚里，前后、巨细的动静密密麻麻，相互照应。一旦暴风吹曩昔今后，全部孔窍都康复安静，空寂无声。只要小草还在悄悄摇晃……
竖起耳朵，在万籁俱寂之夜的山区，能听到蚯蚓宣布的“嗷—嗷—嗷”之声，既拖长而又继续。这可能是雄性唤雌性，或消化泥土宣布的动静。四川民间俗称的蛐蟮能叫。它身上每节有一小孔，活动时将体腔内的空气往外泄，宣布“沙沙沙”动静；有人比拟为“唧唧唧”的动静，结尾拖得较长。还不难发现，红蛐蟮不叫，粗一些的绿蛐蟮叫，清晨和黄昏能听见，特别是晴天暴热后，蚯蚓皮肤弹性，宣布“唧唧唧”的叫声，比蟋蟀声小得多。总的说，这并非妄言，仅仅有待于科学的进一步研讨。
古人心细，对蚯蚓能鸣曾有记载。唐代东方虬《蚯蚓赋》：“雨欲坠而乃见，暑既至而先鸣。”就说蚯蚓能鸣唱。晋代葛洪《抱朴子·博喻》：“蚯蚓无口而扬声。”从宋代罗愿《尔雅翼》记载“今江东呼为歌女”，并说“张衡云：‘土蟮鸣则阜螽跳。’”从所引证张衡的话来看，估测国人关于蚯蚓能鸣的最早记载，可上溯到汉代。（【宋】李石、【清】陈逢衡《续博物志疏证》，凤凰出书社2017年版，第230页）
宋代欧阳修的《杂说》，其序说：“夏六月，暑雨既止……欧阳子坐于树间，闻草同蚯蚓之声益急，其感于耳目者，有动乎其间？”他就讲他听见蚯蚓的叫声。《杂说》进一步说：“其声若号若呼，若啸若歌。”蚯蚓能鸣，但其声绝不如蝉声和纺织娘声的响亮和动听。正因这样，才为不少的人疏忽。称为“歌女”，或其声“若号若呼”，“若啸若歌”，若“笛韵”，难免言过于夸张了。
在我看来，天籁于有声和无声、有心与无心之间。天籁为什么是无声的呢？由于它是天然原本之力，不赋予在详细之物上就无法显出动静。就是说，天籁固然有，但因外物而起。
人籁气吹，地籁风吹，天籁自取。所以说，天籁无声，物和人假如归于自性，那么就是听到天籁了。
所以钱钟书以为：“人籁是幽静的致命伤，天籁是能和幽静溶为一片的。风声涛声之于幽静，正如风之于空气，涛之于海水，是一是二。”
再反过来看，文同在龙泉山的末侯里，再次心证了《庄子》的至高哲学。当然，他经过竹林的喧闹，必定听到了天籁加诸人籁、地籁的别的一种动静。
欧阳修于庆历八年（1048年）知扬州时树立的平山堂，他从前四过平山堂，此处联合着东坡对恩师的敬重厚意。当年十月，东坡在平山堂挥毫，东坡的老友张嘉甫日后对人描绘那一盛况：“时红妆成轮，名士堵立，看其落笔置墨，目送万里，殆欲仙去尔。”
张偓佺就是张怀民，那位陪着东坡去承天寺夜游的人。苏轼给张怀民的亭子命名，叫“快哉”，这两个字出自宋玉的《风赋》。兰台令郎宋玉所说的“大王之雄风”与“庶人之雌风”，大王的风是由香草吹入宫廷，大众的风是吹到破房子里，简单让人患病。宋玉的原意，应是悲天悯人，怜惜大众的疾苦。他以为“雄风”才归于天籁。虽然他讴歌权利致使如此境地，其实是秉承了庄子对风进行分类的描写法。但实际上，宋玉是着重“物不齐”的极点之态。而东坡否定了宋玉观点，提出了自己的“天籁观”，他把知道的焦点从“风”拉回到了“人”身上，回归主体。在东坡看来，宋玉不懂得庄子所说的天籁对任何人都是相同的，人不管在什么样的境况下，不管贫穷仍是赋有，不管大众仍是君主，惟江上之清风，与山间之明月，耳得之而为声，目遇之而成色。“一旦处在体道的精力愉悦之中，便人就能不为外物所累，顺物天然，就能够臻于‘逍遥’之境。由此可知，与之相对的，处于这种境地之时主体所发之声，就是东坡的心目中的天籁之音。”（江梅玲《〈水调歌头·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〉一词中的“老翁形象”》，《乐山师院学报》2019年第7期）
至于宋代李曾伯《满江红（再和）》却这样说：“天籁无声随物应，阳春有脚从中入。”这就要让读者的境地臻于事物深处，方能顿悟。
现在我面对的状况，是有人在醉意深重的马路上歌唱，动静沙哑，偶然插入了一声白鹭的干号。鹭鸟在锦江亮翅，路灯下白若餐巾纸。
蒋蓝，诗人，散文家。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，四川省作协副主席，四川大学文新学院特聘导师，四川文理学院、成都文理学院客座教授。已出书《苏东坡辞典》《成都传》《蜀人记：今世四川奇人录》等。
